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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梁素海 带伤的美丽
发布时间:2010/10/30  阅读次数:5523  字体大小: 【】 【】【

  


假如让你欣赏一位带伤流血的美人,那是一种怎样的尴尬。四十年后,当我重回内蒙古乌梁素海时,遇到的就是这种难堪。

乌梁素海在内蒙古河套地区东边的乌拉山下,40年前我大学刚毕业时曾在这里当记者。叫“海”,实际上是一个湖,当地人称湖为海子,乌梁素海是“红柳海”的意思。红柳是当地的一种耐沙、耐碱的野生灌木。单听这名字,就有几分原生态的味道。而且这“海”确实很大,历史上最大时有1200多平方公里,是地球上同纬度的最大淡水湖。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,每当车行湖边,但见烟水茫茫,波光滟滟。翠绿的芦苇,在岸边小心地勾起一道绿线,微风吹过,这绿线就起伏着舞动开去,如一首天堂里的乐曲。湖里的水鸟,鸥、鹭、鸭、雁、雀等竞相起舞,或掠过水波,或猛扎水中,浪花轻溅,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弹拨着水面。而水中的鱼儿好像急不可耐,等不到水鸟来抓它,就自动倏地一下跳出水面,闪过一个个白点,像是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。这时走在湖边,心头会突然涌起那已忘却多时的优美文章,什么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、什么“沙鸥翔集,锦鳞游泳,岸芷汀兰,郁郁青青”。我就明白从来不是好文章写出了真美景,而是真美景成就了好文章。乌梁素海就是这样一篇写在北国大地上的锦绣文章。每当船行湖上时,我最喜欢看深不可测的碧绿碧绿的水面,看船尾激起的雪白浪花,还有贴着船帮游戏的鲤鱼。而黄昏降临,远处的乌拉山就会勾出一条暗黑色的曲线,如油画上见过的奔突的海岸,当时我真觉得这就是大海了。

那时,“文革”还未结束,市场上物质供应还比较匮乏,城里人一年也尝不到几次肉,但这海子边的人吃鱼就如吃米饭一样平常。赶上冬天凿开冰洞捕鱼,鱼闻声而来,密聚不散,插进一根木杆都不会倒。那个岁月时兴开“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”,有一次我们整理材料,在河套各县从西向东采访,很辛苦,伙食也没有什么油水。乌梁素海是最后一站,还有好几天,大家就盼望着到那里去解馋。到达的当晚,我们果然吃到了鱼,而这种吃法,为我平生第一次所见。每人一大碗堆得冒尖的大鱼块,就像村里人捧着大碗蹲在大门口吃饭一样,这给我留下永久的记忆,当时的鱼才五分钱一斤。以后走南闯北,阅历虽多,但无论是在我国南方的鱼米之乡或国外以海产为主的国家,再也没有碰到过这种吃法,再也没有过这样的享受。那时,每当外地人来到河套,主人就说:“去看看我们的乌梁素海!”眼里放着亮光,脸上掩饰不住骄傲。

这次我们真的又来看乌梁素海了,是水务部门的特别邀请,但不是为看海的美丽,而是来参加会诊的,来看它的伤口。

七月的阳光一片灿烂,我们乘一条小船驶入湖面,为了能更有效地翻动历史的篇章,主人还请了一些已退休的老“海民”,与我们同游同忆。船中间的小桌上摆着河套西瓜、葵花子,还有油炸的小鱼,只有寸许来长。主人说,实在对不起,现在海子里最大的鱼,也不过如此了。我顿觉心情沉重。坐在我对面的王家祥,原乌梁素海渔场的工会主席。他说:“那时打鱼,是用麻绳结的大眼网。三斤以下的都不要,开着70吨的三桅大帆船进海子,一网10万斤,最多时年产500万吨。打上鱼就用这湖水直接煮,那才叫鲜呢。现在,这水你喝一口准拉肚子。”(不知是否为验证他的话,当天下午,我们一行中就有俩人拉肚子,而不能正常采访了。)当年的兵团知青、退休干部于秉义说,上世纪70年代时,这里随便打一处井,七米深,就自动往上喷水。水务公司的秦董事长在一旁补充:“到九十年代已是30深才能见水;到2007年,要120才见水,15年水位下降了90,年均6。”

海上泛轻舟,本来是轻松惬意的事,可是今天我们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。这应了李清照的那句词:“只恐双溪舴艋舟,载不动,许多愁。”我们今天坐的船真的由过去的70吨三桅大船退化成像一只蚱蜢似的舴艋小舟。河套灌区是我国三大自流灌区之一。黄河自宁夏一入内蒙古境,便开始滋润这800里土地。经过总干、干、分干、支、斗、农、毛七级灌水渠道,流入田间,又再依次经总排干、排干等七级排水沟,将水退到乌梁素海,在这里沉淀缓冲后,再退入黄河。所以,这海子是河套平原的“肾”,首先起储水排水的作用。同时,又是河套的“肺”,它云蒸雾霭,吐纳水气,调节气候。所以才有800里平原的旱涝保收,才有北面乌拉山著名的国家级森林保护区的美景。但是,近几十年来人口增加,工厂增多,农田里化肥、农药增施,而进入湖中的水量却急剧减少,水质下降。你想,排进湖里的这些水是什么水啊?就是将800里平原浇了一遍的脏水。河套农田每年施用农药、化肥,进入乌梁素海的工业及生活污水3500万吨,这些都要流到湖里来啊。所以,当地人说,乌梁素海已经由河套平原的肾和肺,退化为一个“尿盆子”了。这话虽然难听,但很形象,也很警人。

在船舱里坐着,听大家叙往事,说今昔,虽清风拂面,还是拂不去心头的一怀愁绪,我便到后甲板散步。只见偌大的湖面上,用竹竿标出二三十米宽的一条水道,我们的这个“舴艋”小舟只能在两竿之间小心地穿行。原来,湖面的水深已由当年的平均40,降为不足一米,要行船,就只好单挖一条行船沟。我再看船尾翻起的浪,已不是雪白的浪花,而是黄中带黑,像一条刚翻起的犁沟。半腐半活的水草,如一团团乱麻在水面上荡来荡去,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碧绿,更不用说什么清澈见鱼了。乌海难道真的应了它的名字,成了乌黑的海、污浊的海?只有芦苇发疯似的长,重重叠叠,吞食着水面。主管农水的李市长说,这不是好现象,典型的水质富营养化,草盛无鱼,恶性循环。

现在如果你不知内情,远眺水面,芦苇还是一样的绿,天空还是一样的蓝,水鸟还是一样的飞,猛一看好像无多变化。可有谁知道这乌梁素海内心的伤痛,她是林黛玉,两颊微红,弱不禁风,已经是一个病美人了,是在强装笑颜,强支病体迎远客。我举目望去,远处的岸边有些红绿房子,泊了些小游船,在兜揽游客。船边地摊上叫卖着油炸小鱼,船上高声放着流行歌曲。不知为什么,我一下想起那句古诗: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《后庭花》。”

中午饭就在岸边的招待所里吃。俗话说,无酒不成席,而在内蒙古还要加上一句“无歌不成宴”。乐声响起,第一支歌就是《美丽的乌梁素海》。歌手是一位漂亮的蒙族姑娘,旋律婉转,琴声悠扬,只是听不清歌词。歌罢,我请歌手重新念一遍歌词,她顿时有几分不自然。李市长出来解围说:“不好意思,这还是当年的旧歌词,和现在的实景已经远不相符了。”我说:“不怕,我们随便听听。”她就念道:

乌梁素海美,

美就美在乌梁素海的水。

滩头芦苇密,

水中鱼儿肥,

点点白帆伴渔歌,

水鸟空中飞。

夜来泛舟苇塘荡,

胜游漓江水,

暖风吹绿一湖水,

船入迷津人忘归。

刚才人们还沉浸在美丽的旋律中,她这一念倒像戳破了一层华丽的包装:现在水何绿?鱼何肥?帆何见?怎比漓江水?顿时满场陷入片刻的沉默与尴尬,主客皆停箸歇杯,一时无言。客中只有我一人是当年从这里走出去的,40年后重返故地,算是亦客亦主,便连忙打破沉默说:“是有点找不到这歌词里的影子了。这次回来我发现,40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已消失了不少东西。老李、老秦你们还记得三白瓜吗?白子、白皮、白瓤,吃一口,上下唇就让蜜糊住了;还有冬瓜,有枕头大,专门放到冬天等过年时吃,用手轻轻一拍,都能看到里面蜜汁的流动;糜子米,当年河套人的主食米,煮粥一层油,香飘口水流。现在都一去不回了。连当年玉米地里的爬山调也听不到了。”我这几句解嘲的话,又引来主人一阵欷歔。他们说,都是化肥、农药、人多惹的祸。

乌梁素海啊,过去多么绰约多姿健康美丽,而现在这样的苍老,这样的伤痕累累。但就是这样的病体,它还在承担着难以想象的重负:每年要给黄河补充1.3亿立方的下游水;给天空补充3.6亿立方的气候调节水;给大地补充6000万立方的地下水。可是她自己补进来的只有4亿立方溶进了化肥、农药、盐碱的排灌水。入不敷出,强她所难啊!它得的是综合疲劳征,是在以疲弱之躯勉强地支撑危局,为人们尽最后的一丝气力。李市长说,如不紧急施救,她将在数十年内如罗布泊那样彻底干涸。现在设想的办法是,在黄河上引一专用水开渠,于春天凌汛期水有多余时,给她补水输血。大家听得频频点头,都忘了吃饭。正说着,主人忽觉不妥,忙说:“不要这样沉重,办法总会有的,饭还是要吃,歌还是要唱的。”于是,乐声又响起。歌声中又见青山、绿水、帆白、鱼肥。

受伤的乌梁素海,我们祈祷着你快一点康复,快一点找回昨日的美丽。

作者:梁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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