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个圆,从哪里走出,最终又回到哪里。年轻时为了梦而出走,年老时为了家园而回归。起点是兴奋莫名的喜悦,终点是不可言喻的静默。在生命的喧哗中出发,在生命的沉静中死去。台湾作家许达然的这篇文章,正表达了这种思想。
此地阳光恹恹,此地氛围溷溷。你已疲惫,窒息于此地的世俗,喧嚣与愚昧。向往远方,你将去,悄然远离此地。
远方有海,有山与林;远方总是飘扬着你的梦。如你在远方,你独立在传统的影子外,阳光染你,山峦拱你,树林托你;你呼吸无羁,毛孔舒逸。
自故乡携忧郁来,你蛰隐在山麓与水涘间,那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镇。不再哭,甚至珍惜每一声叹息。你欣然活着。
第一朝醒来,你说:“早安,一切存在。”然后饮一杯清醒自己的露水,然后捶钟,捶醒山林里的鸟兽,捶醒人。然后他们醒来,发现你的存在。笑问你从哪里来,你说你来自远方,那虚伪与贪婪统治的地方,那曾被你爱过,将来又会被你爱的故乡。然后告诉他们,你不需要名字,你是无名字的捶钟者。
日日,你听草与草的细语,拈花微笑。在沙滩上画自己,让自己被浪洗涤,而浑然忘记自己。夜夜,你开窗迎接星星们温柔的造访。“你爱星吗?”你会突然想向一个人写信,但写后又撕碎,将纸屑撒在风中,撒在海上,撒在你的遗忘里。以前你没问他,现在你再也不能问他了。以前你发现自己喜欢他,但你们总是那样沉默,那一天,他突然沉默地离去了——他已死去许多年了吧?
有雾。雾来时你不知道,但你会送雾离去。彳亍在雾里,你将满足于自己的孤独,骄傲于不被荒谬的真理迷惑,骄傲于拒绝人间的庸俗。再也不需礼节,不需权威,不需偶像,也不需圣贤;你只需清醒,只需良知。你苦恼,只因清醒,只因还有良知!
有雨。雨会为你弹沉重的歌曲,使你更凄寂,你以你的凄寂冷漠人间的丑陋。踽行在雨里,让泥土沾你,泥土与你只差一个上帝而已,但是上帝啊!你在哪里?雨霁时,擦干身体,但愿自己是个浴后的婴孩。你欣赏自己,想起,每个人都是如此的,每个人都是块泥土!
有鸟,安眠于巢,你不破坏他们的美梦。鸟飞过,你曾羡慕航海的水手,但那时你羡慕轻捷地飞过,以影子戏浪的燕子。看浮云悠闲飘过,山默然,如你,如你的默然伫立,敞开心门:“来吧!一切真善美。”
也在海里游泳,造访鱼的屋舍,跟鱼交语;鱼将惊奇你这条陌生的大鱼,你只好介绍自己,告诉鱼,人类可笑的现代文明,鱼也笑了。然后造访珊瑚的胜迹,告诉珊瑚们,他们的尸体比金字塔还要美丽!
秋来时,去捡拾落叶与落花吊祭秋,在他们的墓冢上写挽歌迎冬,让冬去传秋的悲哀。春来时,在墓旁徘徊,缅想冬对大自然残酷的爱与恨,然后以一股悲哀拥抱春。呵,春,又是春时,世人为什么仍存冬意?
不再期待,期待一切曾被期待过的;不再赞美,赞美一切曾被赞美过的。以良知品评一切,你看很多书,燃烧很多热情,很多慈悲,很多冥想。你是真实存在的自己。
不写信,只将怀念埋在日记里。不遗忘别人,也许别人已把你遗忘,但你并不介意。你是那紫罗兰,固执地不在白天绽放,只在黑暗时默默地害羞,默默地祝福别人,默默地闪烁贞洁。当有一天,毛发被染白,不知已越过的世纪,不知祖先墓冢的草已长得比你还高,只知自己等不及了。你悄然归来,不再是去时昂然,你脚步蹭蹬。你仍认识故乡,但故乡已将你遗忘。故乡的老人会笑问客从何处来,你会泪答,你回自远方,回自梦。你属于故乡。
然后你告诉他们,每年秋天托鸟寄一片落叶回乡的人是你,那落叶是你的怀念。你说:“以前离开这里时,这是养羊的草原,而今学生代替了羊。”然后,你将聪明故乡的愚昧,高贵故乡的世俗。无论人们怎样待你,你并不是那怕失望而到鱼墁钓鱼的绅士,你是那到大海钓鱼的渔夫。失望惧你,你还惧什么?
然后,你忘记你曾在远方。
然后,你死在故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