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4年某个秋日,北京已有了一丝寒意。可对于鹤发鸡皮的83岁美国老太琼·辛顿来说,这一天却萦绕着别样的温暖。
就在那天,她从北京市公安局领到了“外国人永久居留证”,成为1949年建国以来,首个拿到“中国绿卡”的外国人。
在中国,她还是更喜欢人们叫她的中文名字——“寒春”,这个有些拗口却带着诗意的名字,伴随了她在中国生活与奉献的大半生。
27岁以前,她是出生在富庶之家的精英,在美国名校攻读物理学专业,师从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费米,杨振宁是她的师弟。
▲寒春年轻时的相片
可在27岁以后,这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。她漂洋过海,自愿放弃美国的锦绣前程,反而跑到当时一穷二白的中国来“放牛”,从此在这里扎根,一待就是一个甲子。
即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,寒春的选择都有些让人难以置信。一个美国姑娘不好好待着,却选择“移民”中国,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?
于2010年逝世的寒春已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,只是用一生留给后人一种关于人生的定义,一个关于信仰的故事。
出生在精英家族的天才少女
1921年,芝加哥一户人家迎来了一个女婴的诞生,这就是琼·辛顿,后来的寒春。
她所在的家族并不简单,颇有些传奇色彩。
▲童年时期的琼·辛顿
她的曾外祖父乔治·布尔是大数学家,爷爷是科学家兼收藏家,奶奶伏尼契是革命小说《牛虻》作者,母亲是美国著名的教育家。
哥哥韩丁,也是享誉中国的大作家,他的几部作品,是研究中国现代史的重要著作。
成长在这样一个精英家庭里的琼·辛顿,从小耳濡目染,仿佛注定了这一生不会平凡。果然,她在自己最喜欢的物理学领域一路埋头苦读,顺利拿下了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硕士,20岁出头,就有了继续读博的打算。
后来,她到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,有个同学和她做实验时合错电闸,让她被电击中险些丧命,那个同学不是别人,正是杨振宁。
那一年,她与杨振宁都师从美国著名物理学家、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费米。用外界的眼光来看,这些年轻的男孩女孩,无疑是物理学界一颗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。
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集齐全世界最优秀核物理学家以研制原子弹的“曼哈顿计划”,琼·辛顿的物理天才岁月,恐怕还会延续下去。
上个世纪40年代,琼·辛顿因其出色的才华成为了“曼哈顿计划”中少有的女性科学家之一。当时她并不清楚这项研究究竟会带来什么,只是有着专业人才特有的期待与兴奋,觉得这将是物理界的一个重大突破。
▲曼哈顿计划的部分科学家,一排左一为琼·辛顿的老师费米
很快,她就亲眼目睹了自己酿下的“恶果”。
1945年,随着美军先后在广岛、长崎投掷原子弹,15万无辜民众的生命,随着耀眼的光亮与喷涌的蘑菇云,在顷刻间化作灰烬。
这是原子弹在军事领域的第一次运用,这个划时代的重大突破,却是以鲜血为代价。共同参与原子弹研制的同事在一旁说了一句话,让琼·辛顿至今回想都觉得触目惊心——“这不是蘑菇云,是日本人的骨头和肉!”
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屠戮,但为之提供武器的琼·辛顿第一次开始反思,毕生热爱的科学到底是为谁而服务,它的意义又是什么。
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,她发现自己读博期间的奖学金竟由美国军方提供,这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让她的内心充满痛苦。
科学的初衷,本是为了造福人类,而不是帮助军方和资本家改进杀人武器,戕害生命!
▲阳早(左)
就在她徘徊于迷茫中时,远在中国的哥哥韩丁与男友阳早,却送来了不一样的消息。
韩丁身为记者,长期以来都在中国进行采写工作;而男友阳早在从康奈尔大学农牧专业毕业后,也来到了中国延安从事后方建设。
在他们口中,这是一个古老而又向上的国度,尤其在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,尊重民生,以民为本,日新月异的变化正在发生。
在哥哥韩丁的介绍下,琼·辛顿结识了后来的未婚夫阳早。
亲友的话语在她心中烙下了一个关于中国的红印,而她在读过那本著名的《西行漫记》之后,去中国看看的念头也变得愈发强烈。
▲《西行漫记》是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·斯诺的著作,真实记录了自1936年6月至10月他在中国西北革命根据地实地采访的所见所闻
就这样,一个27岁的美国姑娘,在对自己前半生事业的不信任中,毅然决然,去国离乡,踏上了那个正焕发着理想色彩的东方国度。虽然这个决定相当于放弃了美国的家人,美国的工作,也放弃了在物理学界进一步有所造诣的可能,可她,义无反顾。
对于琼·辛顿来说,这或许意味着一个理想的湮灭,但同时,却是另一个信仰的开端。
前半生为美国造核弹,后半生为中国放牛
1948年,在延安老乡对阳早开的那句玩笑“你的婆姨来了”之中,琼·辛顿抵达中国。
宋庆龄亲自接见了这个不远万里而来的美国友人,让琼·辛顿感到诧异的是,红色根据地的老百姓们生产热情高涨,所有人不分高低贵贱,为建设仅有的家园而共同努力着。
而且,她从来没见过哪一个领导者,能像中国共产党那样,受到民众如此的拥戴。
在对“红色中国”的着迷中,她在延安安顿了下来,她有了一个诗意的中国名字——“寒春”,刚好和男友的中国名字互为映照。
后来,在延安简陋的窑洞里,寒春与阳早举行了婚礼,没有精美的蛋糕,没有浪漫的婚礼进行曲,两人做好了在中国扎根的打算,也在不知不觉中,成为中国历史的见证者。
婚后的夫妻俩,接受了组织上安排的任务——放牛,曾是物理领域高精尖人才的寒春倒不觉得这是什么“大材小用”,在她看来,让中国老百姓喝上健康的牛奶,同样重要。
寒春的想法虽然很简单,但在她的故乡,一个关于“女间谍”的传言却不胫而走。1953年,美国《真相》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,把她描绘成逃跑的间谍,是十恶不赦的叛徒。
在铺天盖地的猜疑和诋毁中,寒春丝毫不为所动。她本着“专心做好一件事”的原则,与丈夫辗转各地,却时刻不忘“放牛”的职责。
1949年,在陕北定远三边牧场,他们帮助当地进行牛、羊、马、驴的品种改良和疾病预防,并向农民传授机械化养牛的知识;
1953年,在西安牛场和草滩农场,他们研发的奶牛青饲料铡草机销售近100万台,至今仍是草滩农场乳品机械厂的主导产品。
就当师弟杨振宁在世界上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时,寒春则在中国的农场里默默无闻地养牛,朴实的她坚定不移地认为,热爱自己所做的事,在这个领域奉献,也是一种成功。
夫妻俩在中国“放牛”的这几十年时光里,两儿一女出生了,宋庆龄给孩子们取了中国名字,在家中,寒春阳早也都教孩子说着中文,以至于三个孩子长大后去往美国“留学”,才终于将自己的母语——英语说得顺溜。
寒春对中国大地和人民的感情是深厚的,即便在最穷最疯的时期,她也没想过要走。
大跃进时期,寒春接到了“将5只鸭子孵化成5万只”的命令,虽然不理解,但她还是尽全力去做,最后真的孵化出了数以万计的鸭子,虽然没达到“目标”,但也算创造了奇迹。
到了20世纪60年代的政治运动时期,寒春与丈夫被“请”到了北京,在豪华的酒店里担任翻译,和同时期的许多国人相比,他们的待遇称得上是“美好”,可寒春还是记挂着牛场,甚至主动写信给领导人,希望自己可以重新回去放牛,做那些自己真正热爱与擅长的事。
寒春的身上好像充满了傻气,她不求回报,不图享乐,认准一件事,只要能为平民百姓谋取福祉,她就竭尽全力地去付出。
只是我们不知道的是,要不是因为这个傻里傻气的美国姑娘,中国的奶牛饲养业实现全面机械化,恐怕还要晚个十几年。
20世纪80年代,在改革开放的洪流中,寒春与丈夫定居在了昌平小王庄,专心致志地在那里养牛,一待,就是二三十个年头。
慢慢的,小王庄出产的乳品以“优质、纯净、高产、低耗”而闻名全国,那里的酸奶被取名为“阳春白雪”,正是夫妻俩心血的见证。
寒春负责研制的直冷式奶罐,填补了国内的空白,牛场成套机械设备与设计,相继在全国推广应用。通过科学的饲养,她把中国年产奶量不足7000公斤,变成了年产奶9088公斤,个别还超过了13000公斤,位居全国之首,说她是中国乳业的“袁隆平”也不为过。
在寒春生前的一段影像中,我们依旧可以看到已是耄耋之年的她,保持的习惯多年未变——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满大地,她就会起床去看牛,研究产奶记录,检查设备运作,一如昔日的勤勉尽责。——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满大地,她就会起床去看牛,研究产奶记录,检查设备运作,一如昔日的勤勉尽责。
在寒春夫妇的卧房里,一直保留着中国孩子写给他们的感谢信。因为他们的努力,新中国的第一代儿童,得以喝着纯净的牛奶长大,看到孩子们稚嫩的笔触,寒春就会觉得自己当初来中国,是走了一条正确的路。
“为了信仰”,为中国的奶牛饲养业与乳业呕心沥血的寒春与阳早,其实本可以选择更加舒适的生活。
两人到了晚年,已是工业部科技进步奖、农业部国际合作奖、上海市白玉兰荣誉奖等多个奖项的获得者,作为国家级别的专业人才,还被提名2009年“感动中国”年度人物。
可夫妻俩的生活,却寒酸到不忍直视。
在一部关于寒春的纪录片中,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展示了一件她用了许多年的“宝贝”——用砖块垒砌的书桌,虽然不太美观,却结实、可靠,必要时还可以铺开当床使用。
砖块桌,可以说是寒春勤俭风格的写照。
有来访者仔细观察了老太太全部的家当,却吃惊地发现,所有家具都不值2000元,如果卖给收废品的,就是100元人家也不要。
一年到头,寒春只吃四个菜——西红柿、辣椒、豆角、黄瓜,中午吃剩了菜,晚上热一热接着吃,一个月的开销不过数百元。
事实上,政府早就给她在北京城区分了房子,也有单位愿意聘任夫妻俩为副部级干部,给予相应的待遇,就连回到美国的儿女,也提出将他们接回去,安享晚年生活。
可寒春与阳早就是不愿意走,拿到国家赠予的奖金,都用以饲养业的科研事业,他们情愿一辈子陪着那群牛,将一件事做到极致。
2003年,丈夫阳早在中国与世长辞,享年86岁。寒春是悲恸的,可在悲恸之余,对丈夫后事的处理,却有着不近人情的残酷。
她提出将阳早体内的心脏起搏器摘下,留给那些“买不起心脏起搏器的百姓”,借着丈夫逝世、领导们前来慰问的机会,她又提出了许多关于牛的问题,时刻都未曾忘记工作。
只有在夜深人静之际,寒春才默然,她把丈夫的骨灰埋在牛场的树下,每天去看牛,都能从那里经过。她觉得丈夫会理解她,这是他们奋斗了一辈子的事业,彼此都懂得。
挚爱的丈夫走了,留下她一个人坚守在中国,践行着那个从红色革命时期就备受熏陶的理想。她怀念着那个时刻,人们不为名,不为利,只为一份信念,就可以付出所有。
只要是有意于民众的事,就值得去做。
“那个时候,人心是纯粹的,不像现在,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,把信仰弄丢了。”寒春惋惜着,眼中满是对当年的怀想。那是她亲历并见证的“红色中国”。
不过她还是没有后悔过多年前那个来中国的决定,在接受采访时,她用熟练的北京腔普通话说:“人类历史上两个重要时刻,原子弹与中国革命,我都经历了,不遗憾。”
2004年,寒春拿到了中国的首张“绿卡”,这个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手执永居证,笑得无比灿烂。虽然始终没入中国籍,但这张“绿卡”的存在,已是对她最好的褒奖与欢迎。
就在拿到“绿卡”的六年之后,89岁的寒春在北京病逝,平静地告别了待了大半辈子的中国,这里见证了她的梦想,她的青春,她为之奋斗的一切,不是祖国,却胜似祖国。
饮黄河水,六十年追求无悔;
酿世界情,放牧东方而不归。
她是中国人民真正的朋友。虽然今日中国,或许已没有太多人记得她的名字,她的故事……
我们可以不理解她,却无法忽视她追求理想与践行信仰的坚毅,
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为此而奋斗终生,
仅仅是这一点,就已胜过芸芸众生。